ソラニン茄碱

茄碱,马铃薯中的有毒物质

【已完结重发】天色将晚·下

  我只能将一切全盘托出,蔡徐坤坐在那张不怎么干净的床上,点了一根又一根的烟。很明显,以他的身份也没法了解这次行动的全貌,他低着头听完,脸上也没什么表情。我心里一派绝望,我可能把一切都搞砸了。我破罐子破摔地问他,你是朱正廷的联络人吗。
  
  他说是。
  
  我知道我的猜测对了百分之九十,我感到彻头彻尾地难过,我说我知道的我都给你讲了,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我闭上了眼睛,他会杀了我吗,还是会上报给周洁琼然后将我关押,废掉我一切可以传达信息的感官。原谅我的怯懦,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战争,我只能从报纸中管窥它的残酷。
  
  而我只想问蔡徐坤,你想过朱正廷吗。
  
  蔡徐坤坐在那里抽掉了最后一根烟,然后他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蔡徐坤走出旅馆的时候迎头赶上一阵风,他突然发现原来已经十一月了,冬天的感觉越来越浓烈,平时穿上感觉最最温热的军装,在这样的天气里也会透着凉意。
  
  他先叫了车夫去东郊民巷,敲响了门,是朱正廷亲自来开的门,他先是只露出一个谨慎的脑袋,看到是他,又有些惊讶地把门推开,问,坤坤,怎么来了。
  
  他现在听到这个称呼还会有种想流泪的冲动,他想问问眼前的人,你为什么这么蠢,黄明昊喜欢你只是因为可怜你傻吗,我是来找你索命的死神,你不惧怕吗。
  
  你为什么还能这么轻而易举地流露出对旁人慈悲的爱呢。
  
  朱正廷的眼睛里还带着有点懵懂的疑惑,蔡徐坤看着他,他真的瘦了好多,他没穿戏服的时候都会显得有点单薄。他突然什么也不想说了,在路上精打细算的腹稿都变成了废纸,他说,没什么,你好好准备。
  
  朱正廷给他端了杯热茶,蔡徐坤双手握着杯子,上面的花纹他还熟悉,他闻味道就知道朱正廷那罐年前买的龙井还没有喝完,三个月之前,他曾经用这罐龙井沏了很多杯茶。是啊,他们曾经在这里共呼吸过三个月。从有很亮很亮的月亮的夏天,到微微有了凉意的秋天。
  
  蔡徐坤忽然感到一种无比的负罪感,这种负罪感逼迫他急切地想要逃离这里,他开口,你……他又想不出要说什么,你好好照顾自己,我有事先走了。
  
  他逃也似的离开了,他的眼前突然闪过很多人的脸,在军校念书时七旬的讲师神采飞扬地大喊“苟利国家生死以”,以前死去的战友身上冷酷地伤口和热烈的鲜血,周洁琼那个雨夜惨白的面色和脸上的水,黄明昊在那个破烂旅店昏暗的灯光下死灰一样的表情,还有朱正廷……眼前的画面光怪陆离地组合起来,他想逃走。
  
  坤坤。
  
  他听见后面有人叫他,他扭头,是朱正廷倚在门框上叫住了他,说道,无论如何,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他看见朱正廷对他笑了。他被这个笑容打败,他只能用他最后的理智提醒自己,不要臣服于他,不要臣服于他。
  
  
  蔡徐坤回到他的出租房——他离开朱正廷那里之后用来暂时睡觉的地方。这里冷清又陌生,他闻不到一点属于他的味道。他脱力一样的在墙上靠了很久,然后拿起电话,拨通周洁琼,话筒里传来周洁琼警惕的声音,你来自什么地方?
  
  塞浦路斯天教堂。他心里一阵厌烦,甚至来不及等周洁琼说“验证通过”,说道,197643821671014002,你知道这是什么。
  
  电话那边沉默了片刻,道,你知道了?
  
  蔡徐坤冷冷地说,我在图书馆等你。
  
  
  周洁琼来的时候蔡徐坤已经在那个报刊架边等了一会儿了,他三指捏着那份文件的一角,图书馆的顶层常年无人问津,只有灰尘与他共处一室。
  
  周洁琼站到他身边,抽出一根烟和火机,正打算点上,又想起是在图书馆内,只能作罢,她只能浅浅地叹了口气,问道,你会告诉我你怎么知道的吗?
  
  蔡徐坤摇了摇头。
  
  周洁琼说,你知道也好,可最好你忘掉。这不是你该管的。
  
  蔡徐坤的神色突然被惊醒一般,他开口,嗓音有点难言地哑,你说让我忘掉?这上面说什么你知道吗?他们根本就没有把我们当作人,我们是棋子,是策略,是以小博大,是划算又高明的手段,可就是不是人啊。
  
  他露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表情,说,你一直知道对不对?你居然能这样冷静地骗了这么多人,你有心吗?他不管不顾,只想宣泄心中的委屈,他的声音越来越大,他给自己壮足了胆,吼道,组织只会像看小丑一样看我们罢了,赢了,是他们高见;输了,死了,再开始下一局,是吗?他们这样和法西斯有什么区别!而我们又和杀人犯有什么区别!
  
  你让我怎么忘掉!忘掉然后去看黄明昊朱正廷他们送死吗!为了一个不知结果、前路昏暗的事情送死吗!你也是这样看范丞丞送死的吗!
  
  周洁琼突然上前,左臂锁住蔡徐坤的脖子,右手制住他的两只手,膝盖给了他的肚子重重地一击。
  
  周洁琼面无表情地说,收回你的话。我不会去扇你,那是没用的女人的做法;我用武力告诉你,强制你,逼迫你,请收回你的话。
  
  蔡徐坤没有还手,他咳了两声,蹲坐在那里,他的身子抖地如同一个筛子,头很低很低,轻轻地说,他们本来可以有很幸福很幸福的余生的。
  
  周洁琼的声音冰冷,说,你说够了吗。那换我来说。你是只看朱正廷的部分了吗,那好,我带你看看其他部分。她劈手从蔡徐坤手里夺来那份文件,开始念道,七月四日,日租界63号杜家大院,执行人,周洁琼,范丞丞,结果报告,任务基本完成,由于不可抗力原因导致四人死亡,名单如下:郭少燕,马元中,何秋华,葛旭,又龙严彪,高芬华为掩护执行人逃离现场,分别断肢两条,一条。
  
  她的声音突然哽住了,但她接着念了下去,七月十日,日军大营窃取情报,执行人,黄宇,郑茜茜,结果报告,郑茜茜将情报成功带出;黄宇不幸被日军捕获。补:八月十五日黄宇被放出,已神志不清,八月十七日不幸离世。
  
  她看着蔡徐坤的眼睛,说,送死的从来不是范丞丞,不是黄明昊朱正廷,是郭少燕,马元中,何秋华,葛旭!是他们!朱正廷的命是命,他们的命就不是了吗!
  
  她的手指轻柔地抚摸着上面的每一个名字,她缓缓地说,郭少燕是农村来的,她长得好,差点被村里一个老光棍强要了当老婆,被我们的人救了后才加入我们。她时时给我们唱起她们那地方的山歌,我听不懂那里的方言,可她声音真嘹亮…真好听…
  
  马元中话很少,他有一手好厨艺,经常炖点汤送给我们,何秋华有三个小孩,个个都很可爱,葛旭身体不太好,这是他第一次任务……
  
  黄宇和郑茜茜在我们上学的时候就是情侣了,一直从学校走到工作,大家都羡慕他俩。黄宇上学的时候脑子就好使,在和外国人的比赛上都拿过奖……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柔,像在语重心长地哄着一个不懂事的小孩,道,蔡徐坤,你能明白吗?只有最后的成功才能证明他们的死是有意义的,如果失败了,就等于杀了他们第二次,蔡徐坤,周洁琼,都是杀死他们的刽子手。
   
  蔡徐坤逐渐停止了颤抖。 
  
  这只是在上海,在全国有更多的人在死去,历史需要鲜血染红作为车轮滚滚前进的红毯,这不是我们能阻拦的,我们能做的,只有步下棋子,用尽策略,以小博大,想出划算又高明的手段。这是我们的河山,这是我们的人民,他们纯朴而善良,他们无错,所以即使我自己沦为诈骗者,沦为杀人犯,我也在所不惜。
  
  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蔡徐坤回到家中便睡了,他做了一个平静的梦,梦里他将自己杀死了,那个软弱的他,有着一切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应有的劣根性。他不后悔,很多年后他望着等身的荣誉和逐渐康复的河山,却突然发觉自己已经好多年没听过戏了。
  
  他这时突然有些质疑,他好想好想问问自己,你哪天晚上看到月亮时——特别大特别圆是月亮,温温的光好像能让石头开花,你会想起那天晚上的朱正廷吗。那天下了小雨,地很湿很滑,你最落魄的时候,他给你撑过去的伞,伸过去的手,给你毫无目的的信任,给你天神一样的怜悯,给你人间仅剩的温存,你会想起来吗。你怎么会把这么好的人置于死地呢。
  
  
  朱正廷这些天天天都在和森川排戏,我老是去打扰他,我问他,日本人都是什么样啊。他老老实实地说,我就认识一个森川,我也不是很了解啊。
  
  我缠着他,非要他说点什么不可,他就给我讲,森川曾经给他讲过外国人用日本的三位名武士,来描述日本人的例子:织田信长说,夜莺不按时而鸣,就杀,丰臣秀吉说,不鸣就逼迫它鸣,德川家康说,不鸣就待到它鸣。
  
  森川说,这其实代表了日本人最典型的三种性格。
  
  和森川相处的时候我逐渐感觉他也是个挺细心的人,带着日本人的那种偏执一样的固执,却没什么坏心,老是把我们逗乐。他对朱正廷很好,甚至管朱正廷叫哥哥,他们排戏总会排的腰酸背痛,森川就伏在朱正廷膝下,捏腿揉脚,捶背按肩。朱正廷老是不好意思,森川就很认真地说,这本就是我应该做的。
  
  朱正廷跟我讲过,森川小时候很苦,家里孩子多,父母又多病早逝,只靠长姐拉扯一家。在日本女艺妓更受欢迎一些,他长姐为了供他学戏,不顾亲戚们的阻拦,甚至变卖了家中传下来的玉如意。学艺稍成时,就被一达官看上要回家中,庭院寂寞,好在开了战,达官忙于战事,他才有机会偷偷溜出来,体味一下中国的戏。可那达官得知他和朱正廷交好,又非迫着他来请朱正廷唱戏。
  
  朱正廷最后说道,他大概一直觉得愧对于我吧。他那天实在撑不住了,说实在不想唱就算了吧,可他不知道那天也到了我承受的阈值,我不忍心——他如果不完成那达官给他下的命令,那达官不知会怎样处置他,会很惨吧。他眼下虽得着那达官欢心,可那些人根本不会把我们这种人看得太重——我太知道那样的感觉了。
  
  我突然有点怜悯之心生出,普天之下,众生皆苦。
  
  所以我很回避和森川提起国籍或是战争,这不是我们的错,反而有次森川跟我聊道,黄先生,您知道吗。传说樱花本来只有白色,而那些壮志未酬的武士选择在他们喜爱的樱花树下了结自己的生命,鲜花的血渗进泥土里,把樱花的花瓣渐渐染成了红色,樱花的花瓣越红,树下的亡魂越多。他说完又笑了一下。
  
  我没说话。
  
  我不知道森川说这话的意思。他是在暗示我他觉得一切的美都有悲剧性吗?我觉得不是。生灵有其存在的意义和证据,没人说陨落,凋亡这类的词一定是形容美的。
  
  
  十一月中旬他们才把戏排好,森川拿了一套很宝贝的白无垢作戏服,给朱正廷认认真真地上了装,描了脸,盘了发。朱正廷从房间里走出来的时候,我再次感到美真是一种才能,是透明的武器,能杀人于无形之中。朱正廷平时是温和又柔软的美,像温水煮青蛙,像慢性毒药;而他上了妆,换了衣服,他的美又像是棍棒刀枪,迎头打过来,凌厉又讨人怜爱。
  
  我被惊艳地说不出话来,我没想到他扮成艺妓的样子这么好看。他冲我眨了眨眼睛,就好像能滴出眼泪来。他小心翼翼地问我,好看吗?
  
  我点点头,走过去抓着他的手,说,特别好看。我摩挲着他的手腕,补了一句,你就是太瘦了。旁边森川几乎要落下泪来,他哽咽着说,哥哥,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人。你一定能把这出戏唱的最动人的。
  
  朱正廷低头笑了起来,他的戏服后领口开的很大,一低头就能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森川突然哭了出来,哥哥,他说,马上日本一个很重要的节日就要到了,这几天我都必须乖乖地待在家里,很遗憾不能再陪您排戏了。
  
  他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您和黄先生演完戏之后就会离开吧,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和您见面了。您真的是很温柔的人,我很珍惜和您相处的这几个月结下的羁绊。您和黄先生一定会得到保佑的……
  
  朱正廷的表情也有些动容,他抱住森川的头,说,你也是,你也会幸运的……我知道朱正廷说不出什么漂亮话,他是个白痴,又容易动感情,总对别人付真心,好在别人看他漂亮或看他可怜的份上,也都没让他真心付错。
  
  到了晚上森川才走,我看着他走进夜色里,像是走进了大雾深处。
  
  
  隔天我一大早起来和往常一样去西饼屋看晨报,和联络员进行日常的交往。我拿起晨报,版头白纸黑字写着朱正廷为日本军官唱戏!这种特殊时期太需要什么人给民众打鸡血了,而恨比爱更容易共情,因此朴素的人民、评论员、政治家紧紧团结在一起,将朱正廷骂的猪狗不如。
  
  我第一秒钟的反应是赶紧安排人将新闻压下去,事实上我也这么做了,下一秒我连思考都不用就知道是组织安排的了。这种方法不怎么高明,只是逼迫朱正廷不要中途下车罢了。我想他们可真高估朱正廷这个白痴了。
  
  消息一旦放出来,靠压是绝对压不住的。朱正廷倒是比我想像地平静许多,我却很沮丧,我不想让朱正廷看到一点消息,他玉雪纯白,不该被秽物脏了眼。那些人说他,是他们有眼无珠,自取其辱,是他们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每天都把这些告诉朱正廷,他却好像一点也不需要安慰一样。
  
  他说黄明昊,我知道。我自己问心无愧就好了,别人说什么我不在意。
  
  他总是这么懂事的样子。
  
  
  最后几天我和朱正廷在一起昏天黑地,我们像两条翻着白肚皮的鱼,这个小房间是可怜的干涸鱼塘,这个床就是唯一的一点水洼,大部分时间我们紧紧抱在一起,不分开,他身体软的像一根可以随意揉圆搓扁的麻绳。温柔而妩媚,多情又寂寞。
  
  十一月二十号的时候朱正廷突然提议让我带他去西边的城郊,我按照他指的方向开车,一路上他都高高兴兴的样子,我不知道他傻乐呵什么,就也被他带着傻乐了起来。
  
  车停在一个离城市远远的小院旁边,那小院看着废了很久,院前的土地上甚至长了几丛荒草。我疑心他带我来这个地方干什么,朱正廷就欢欢喜喜地蹦下车,对我说一会儿我叫你了你在进来。
  
  我坐在车里百无聊赖,一连抽了好几根烟,想着朱正廷给我准备什么惊喜呢。才听到朱正廷的声音远远的传过来,黄明昊,你进来吧。
  
  我下车走近那间有点破旧的土房,跟外面的荒芜不同,里面是和我想像的一样简陋而干净,我曲曲折折地穿过大堂和走廊,寻着声音走进最里面那间房,一进房是满眼的红色。朱正廷坐在那里。他穿着一身大红色的袍子,金色的丝线纹龙绣凤,很老式的设计,红色有些泛旧,但还能看出之前的雍容。他的手有些拘谨的放在膝盖上,头垂的低低的。
  
  他听到我进来似乎是笑了,把手臂微微张开向我展示了一下他的衣服,说,这是我家传下来的新郎衣冠,可惜只有一套,只能委屈你一下了。床上也是新铺上的红色被褥枕头,他坐在一片喜庆的红色之中,他肤白胜雪,不施粉黛的模样,却有种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气色,比他之前的每场都要明艳。
  
  我站在门口,心里好像被潮水填满,我深呼吸了几次,才颤抖着过去抱住他,长久地抱住他,用如同哽咽一般的声音在他耳边说,结婚吧。
  
  朱正廷告诉我这是他之前的家,当时他刚来上海,人生地不熟的,在这里住了好几年,之后条件稍微好了一点才搬去东郊民巷。这里存放着很多他从安徽老家带过来的东西。
  
  他从柜子里找出几根线香和一些酒,用我的打火机点燃之后,分给我了几根,然后带着我踩过庭中脚脖深的杂草,去后院了的祠堂中,台上供奉着寥寥的牌位,看得出都是朱氏的祖先,蒲垫上落了一层灰,想是很久没人打扫过了。我想也没想就跪了下去。今天是我和朱正廷大喜的日子,一切都没有我和朱正廷成亲重要。如今我脑子里只有一句话,结婚吧,结婚吧,结婚吧……
  
  朱正廷看我跪下后也跪了下去,我们两个跪在朱正廷家的祠堂里进行着我们的婚礼,没有司仪,没有人证婚,没有宾客,我的婚礼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两个相爱着的新人。我心里很虔诚地想着,朱正廷的祖宗们,我是黄明昊,祖籍浙江温州,虚岁二十二。我会一直心爱朱正廷的,请你们于碧落黄泉,一定要保佑我们俩……
  
  我和朱正廷像两个傻子一样在祠堂里跪了半晌,最后他先憋不住笑了出来,说,我们两个是不是应该干点什么。我脑子里疯狂地过了一遍以前曾经过的婚礼庆典,心里忖度是应该说点什么,我举着香朝着朱正廷的列祖列宗们拜了拜,说,各位列祖列宗……朱正廷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挠挠头,我也觉得我的措辞好尴尬。我们都没有经验。
  
  我正想着如何进行下去时,朱正廷轻轻的拉过了我的手,说,黄明昊,朱正廷,百年好合。
  
  他的声音掷地有声,字字铿锵,一口气喝光了酒杯里的酒,然后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我被他的做派吓到,然后马上反应过来,大声道,朱正廷,黄明昊,百年好合,然后挤上眼睛去磕头。
  
  我磕的那三下不比朱正廷轻,头抬起来的时候眼光都是睻的,我看见朱正廷在对我笑,一排牙齿整整齐齐的露出来。
  
  百年好合。我看到这四个字都会感动。黄明昊和朱正廷,一定要百年好合。一定要百年,一定要好合。
  
  我看着祠堂外面耀眼的阳光,突然就有些难过。我和我的爱人在这么风和日丽的一个下午结婚了,他嘴角的笑漂亮的不输日光,却没有人能够看到。没有人祝福我们,我们就自己祝自己百年好合。我本能给他更风光的婚礼和名正言顺的名义,他却说委屈了我。我意难平。
  
  我从土坷垃里翻出一块尾部尖锐的石头放在地上磨。我真心实意地说,我今天来的匆忙,没什么彩礼可送,浑身上下最值钱的就是那块玉石头,我把它送给你,祝你和黄明昊百年好合。
  
  说着我从怀里掏出那块玉牌,想用那块被磨的尖尖的石头在玉上刻下什么字,我想在这样战火纷飞的年代,我一生虽没作过什么大恶,却也没行过什么大善。连范丞丞那样的大富大贵之人都被这乱世拖下了水,我想必是福祚衰薄,命不久矣。
  
  我咬咬牙,刻下“生生世世”四个字。
  
  我对朱正廷说,这块石头陪着我度过了前二十几年的日夜,我把我的日夜送你,你可千万收好。
  
  
  晚上朱正廷找了点面条下给我吃,打了两个荷包蛋,吃完饭后下了点雨,我们都喝了不少酒。朱正廷还是不舍得脱下那身红袍子,他老是抬起手左看看右看看,也看不够。我说,你这袍子艳的如同一身行头,不如给我来一曲。朱正廷笑吟吟的走到我面前,说,小二爷什么时候想看,说一声便是。
  
  我好久没听他这样叫我,哈哈大笑。想起几年前我们的初见,好像还在昨天。
  
  夜色深处,屋里只有跟蜡烛发出微光,他三指信手一捏,就是一枝独秀,双手合开,就是春色满园。“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在轿中只觉得天昏地暗,耳边厢,风声断,雨声喧,雷声乱,乐声阑珊,人声呐喊,都道是大雨倾天”,
  
  他前面长句唱的惨然,后面短句又句句铿锵,情感一点点递进最终喷薄。我怨他结婚的日子也不挑两句好听的唱唱,非要这么凄凄惨惨戚戚,转念又算了,他哪有那么多心。这定是他前些日子排的新戏,还没来得及唱就赶上战争爆发,只能委委屈屈地唱给我听呢。
  
  “轿中人,必定有一腔幽怨,她泪自弹,声续断,似杜鹃,啼别院,巴峡哀猿,动人心弦,好不惨然。”
  
  他不施粉黛,眼波流转,巧笑倩兮。我总很难向人描述朱正廷的身段,他款款又清正,婀娜又窈窕。
  
  我本以为他有些醉了,我也醉了,我在醉眼朦胧中看见了火光,看见了雪花,看见了一只红色的蝴蝶,看见朱正廷的眼神,是我从没见过的清明。我今天太开心了,我跟他一起唱了出来,又好像笑了。
  
  他跳完之后吹熄了仅有的蜡烛,很紧很紧地抱住了我,我们疯狂的接吻,漫长而潮湿,这个环境安静黑暗,我甚至可以听到朱正廷喘息的声音里夹杂着雨珠滚过屋檐。我没办法思考,我的千般精明在他的万种风情面前化作雨珠,我只想溅起波澜,只想融化。
  
  长夜将尽,我快要睡着的时候朱正廷又抱住了我,他的头发细软,挂过我脸颊,像是晚风吹过骨肉,他在我的肩窝蹭蹭,他好像哭了。迷糊中我好像听见他叹息一样的声音,轻轻的说,生生世世吧。
  
  生生世世啊。
  
  我陷入了我这段时间一来最深沉的睡眠,梦里我看见了范丞丞,看见了朱正廷,看见了十六七岁的黄明昊,我们都走在阳光下,笑得见牙不见眼。我在梦的外面,这疲劳笨重的壳子,可能也在笑吧。
 
   
  天快亮的时候朱正廷走了,他的动作小心翼翼的,只发出一点点摩挲声。我紧了紧被子,身边突然失去一个人的温度还是让我觉得有点冷。
  
 
   我醒的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了,阳光像往日每天一样洒在我身上。我有点懵,在床上坐了好久,好像昨天的一切都是场幻梦。
  
  上午的时间我跑了一趟工厂,这些天我往工厂跑了无数趟,都是为了确保我的计划千万不能出差错。然后我回到家,就接到了周洁琼的电话,明天就要实施计划了,她再找我对接确认最后一遍。
  
  我来到那个小旅馆时里面基本上已经空了,周洁琼解释明天过后不论成败组织都会撤离上海,日本人的速度太快了,再留在上海可能会有危险。我冷冷地看着她,我的任务在明天晚上就要完成了,周洁琼背过身去看我给他的工厂的数据。我们俩说的话其实很少,我不喜欢和太漂亮的女人讲话,加上中间梗着一个范丞丞——
  
  想到范丞丞,我内心又难过起来,我想起我唯一的挚友,他去哪了,他过的好吗。我和他玩儿了这么多年,却在他离开的那一夜才真正懂他。我心中的难过超出了我能控制的临界,我冷不丁地开口,你还记得范丞丞吗。
  
  周洁琼的身子僵住了。
  
  范丞丞,我太久没有交出过这个名字,范丞丞范丞丞范丞丞范丞丞,像是太久没用的机器突然上了油,我几乎想把我知道的所有关于他的事情都分享给周洁琼,可我被难过冲昏了头脑,我想不起我和范丞丞都发生过什么,我只能干巴巴地憋出一句,那天晚上他告诉我,让我代替她去看看远处的海。
  
  周洁琼一动不动,她轻微地抖着,好像在压抑什么。她的动作突然提高了频率,最后她几乎是落荒而逃。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了。 
  
  很多年后我再次见到周洁琼时,是在北方的秋天,她已经很老了,一头花发一丝不苟地别在耳后,干燥的风吹下稀稀廖廖的枯叶,她坐在树下的长椅上,侧头望着旁边广告牌上明艳的香港女星。广告牌上的女星定格了多少个春夏秋冬,而人间的女人们各有各的凋亡,朱颜辞镜,美人迟暮,最是人间留不住。
  
  我不敢走近,我不知道她会想到什么,是否会想起自己当年的风情模样,是否会想起那个恶魔一样的年代,又是否会想起那个笑得明眸皓齿的少年?
  
  
  那天晚上我早早就睡了,睡前我看了一眼摊开在桌子上的《圣经》,这些天这本书被我翻的皱起了毛边,我却没有真正读过上面的内容,我看着翻开的那一页,上面印着公式一样令人平静的话,我安心地睡了。
  
  “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
  
  
  朱正廷顺着安排还算一路幸运地坐在了日军的营帐里,这营帐很大,除去舞台的大厅都坐了三十多人,后面估计还有厢房。他和几个同来表演的日本人坐在角落里的一桌,他不敢吃什么,一直端端正正的跪坐在那里,背挺得直直的,也不抬头,只直勾勾地看着桌子上的碗筷。
  
  他的神经崩的很紧,手心不断冒汗,他揪着袖口擦汗,想让手心干燥一点,一会儿点香的时候才不至于弄湿了火柴。突然,他的背被人拍了一下,他心跳几乎骤停,猛地回头。
  
  是森川。
  
  他又惊又喜,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森川用下巴轻轻地指了指,眨眨眼睛说道,我求了他好久,他才愿意带我过来。朱正廷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是坐在离首脑很近的位置的一位副官,穿着一声军装,头顶已经谢了一半 ,剩下一半也稀稀拉拉的。朱正廷猜想过森川口中那位达官应该是个极其显贵之人,也没想到居然是权力这么大的人物。
  
  没一会儿森川就又被达官叫走了,他的手在森川脸上肆无忌惮地摸着,他指挥了下森川,森川就跪坐在旁边的地板上,给那桌所有的人满酒,笑得很讨好。
  
  朱正廷移开眼,外面正好开始放了烟花,他坐在帐篷里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划破空气的尖锐声音和爆裂的巨大响声,应该很热闹吧。他缓缓站起来,这是今晚第三次放烟花了,三次烟花过后就该他表演了。由于跪坐太久的缘故,他站起来时脑袋猛得昏黑。
  
  营帐内很热闹,他悄悄地走到门口,用不是很熟练的日语对两个守卫说,我能出去上个厕所吗。
  
  
  我看了一眼表,冬天天黑的早,这时天已经黑透了,凭天色已经不能估摸出时间。我将我顾的卡车司机遣走,带上厚厚的眼镜和账本,伪装成工厂管事的样子。我将亲自开车将一箱子的枪送过去。
  
  日本人的军营在和工厂呈对角线的城郊,我在车上度过了很长时间,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冷静,可我脑子里甚至没有什么计划。我握了握怀里的枪,我今晚能做的只有凭本能将朱正廷带回来。
  
  我在军营里只有两个日本人接待,他们叫人把一箱一箱的枪从我的卡车里搬下来,抬进一个黑咕隆咚的营帐里——那里估计是仓库。日本人的军营热闹又冷清,不知哪个营帐传来了欢愉的吼叫,紧接着是一串笑声。不一会儿又有几个日本人出来放起了烟花,很灿烂。
  
  日本人终于搬完了。我装作是管事,拿出账单让他们签字。那两个日本人面面相觑,怎么也不肯签,向我表达须要等他们的上司明天早晨检查过才能签收的意思,我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帮他们开了一箱,拿出一支枪放在手里随意颠了颠,示意他们将这支送进去让他们的上司检查。
  
  而日本人很谨慎,他们甚至将整箱的十二支枪都搬到了一个营帐里,那个营帐灯火通明,我看到有个矮矮的黑影拿起一把枪,在手里反复一下,然后把整只枪的大体都卸掉又重新组装了一遍,才微微颔首,他的动作很熟练,像是演练过无数次那样。再往前看,营帐上是一个被光打的有点歪曲的影子,影影绰绰的,像是在跳舞一样。
  
  我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
  
  我侧眼瞟着营帐边的草地,乌漆麻黑的,四面的帐篷都传来喧闹声,我拼命的在草地中寻找火星,我祈祷着,别,千万别。
  
  可我还是在草地里找到了那半截快要燃尽的线香,一点点变小的火星像是倒计时一样。
  
  我的脑内一片空白,我想,天哪,完了。我要亲手把武器送到敌人手里,让他们打死朱正廷了。
  
  突然,黑夜动了起来,我听到接二连三的枪响和肉体不断倒地的声音,接着,惨叫声划破夜空。有很多的黑影闯进了朱正廷在的那个营帐,日军的警笛长鸣,有人冲进了那个小仓库里,源源不断地把枪支往外搬。我不受控制地飞奔起来,我冲我开来的卡车旁边停了下来下来,手忙脚乱地把上面的两桶汽油提出,然后往朱正廷在的那个营帐跑。朱正廷要活着,朱正廷要活着,我嘴唇颤抖,心里不住的想。
  
  
  朱正廷在听到第一声枪响的时候还略微一愣,他站在戏台上,日本人看戏的时候很严肃,四下几乎没有声音。在他愣住地几秒之间就有人举着枪冲了进来,人群溃散,几个持枪的军官瞬间拔枪进行了反击,血色突兀地闯进他的双眼。
  
  他动不了了。他腿软的几乎要跪下,一切都充满了不真实感,血和尸体是不真实的,枪声和哭喊是不真实的,人们因恐惧而扭曲的表情是不真实的……他呆愣地站在台上,好像他处的位置才是观众席,他的前方是舞台,上面的人在演一出不真实的悲剧。森川不知何时到了他身边,脸色苍白,他突然意识到他不能死在这里,他咬咬牙,让自己清醒一点。然后他拍拍森川的肩,用他能说的为数不多的日语安慰道,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枪战一触即发,他像个野兽一样靠着本能躲避子弹,他们俩躲在了营帐的最里端的一个厢房里头,刺鼻的汽油味道传过来,然后亮起铺天盖地的火光。营帐着火了,他清楚地意识到。
  
  一阵脚步声传过来,一步一步,敲打着他的耳膜,他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他悄悄地透过门缝去看,火光照亮了那个人的脸,是刚刚叫森川去倒酒的那个达官。他心里有不好的预感,他发现他们了,他一定发现他们了,脚步声越来越近,几乎是同时,他一把推开森川,反冲将他推走的那一刹那,那个达官利落地破开厢房的门,子弹射击在他们刚刚藏身的地方。
  
  一发了。他心里默默地想。
  
  森川看到那个男人很激动地用日语喊道,小野先生,是我!他从地上爬起来,说,我是森川啊。
  
  小野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说,你个蠢货,你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滚!然后他把黑洞洞的枪口直直地指向了朱正廷。
  
  森川睁大了眼睛,有点着急地说,您在干什么,您不是答应了我……他的话还没说完,森川就朝朱正廷连开了两枪,朱正廷在地上滚了两下,才堪堪躲过,他全身紧张地颤抖,全凭十几年的练舞的底子才侥幸没被打中。
  
  小野叫骂着,蠢货!我怀疑就是这个人把我们的信息透露了出去!
  
  森川急出了眼泪,他哭着说可您不是答应了我吗…您答应我不会伤害我们俩的!他上去抱住小野的手臂,小野刚打算射向朱正廷的一枪又猛地歪向了别处。小野暴怒地将森川摔在地上,子弹直接射击在森川脚边,吼道,你再妨碍我就连你也杀了。他又不解恨地踹了两脚,森川摊在地上奄奄一息地哭着。
  
  朱正廷听不懂他们的对话,他想上去护住森川,可下一秒小野的枪就指向了他,他灵敏地躲开,右肩还是蹭到了子弹,钻心地疼。可他还没来得及喘息,小野的子弹又来了,他已经快到一个死角里了,没有其他退路,他只能像那个死角里扑去,头重重地磕在墙角,随着脉搏的频率迸出血来,糊住了他的眼睛。
  
  可他几乎要开心的笑了出来,七发子弹了,小野的凶器失灵了,他们赢了。他刚想要冲上去锁住小野的手让他无法动弹的时候,有什么东西沉沉地扑到他身上,接着,他感觉到了,是温热的血,又鲜又腥,喷在他的脸上,他几乎承受不住那重量,被压得狠狠摔在了地上。
  
  怎么会…怎么会还会有一发子弹?
  

  他后知后觉地听到,砰的一声,划过茫茫黑夜,是什么东西碎了吧,他想。
  
  他的怀里,森川奄奄一息,他的身上都是血,他的身上也都是。他的白无垢被染红,更像是一件中国的戏服。他想起当时森川第一次来听他的戏的时候,羞怯地到后台来找他,想跟他谈戏,又语言不通,他很热情地接待了他,并让他试了中国的戏服,那件满印红色牡丹的,当时他穿上后转了个圈给他看,也是这种艳丽的颜色吧。
  
  森川的声音将他拉回来,森川拉住他的手,他匆忙回握回去,却发现他的手比森川还要无力,还要冰凉。远处燃起了熊熊大火,冲天的火光照亮了森川的表情,他发现森川在哭,他给森川擦掉眼泪,把他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轻声细语地安慰他。
  
  森川又笑了,他说,哥哥,在我的家乡…日本,我的家…的后面…就是…是富士山,我可以…从后院看到…富士山。
  
  他的眼神好像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春天…盛开樱花,秋天的红叶…落下,冬天下…很大的…雪,是个…很美丽的地方。如果…我们的羁绊…足够,下辈子…真想带…你去看看……
  
  他像是神志不清地小孩一样,在朱正廷怀里发抖,他的血还在流,嘴上喃喃地念着,哥哥…哥哥……
  
  朱正廷抱紧了他,他们旁边的小野意识到自己失手打死了森川,面如死灰,刚打算再做些什么的时候,又是一声石破天惊地枪声,身体砸到地面上发出钝钝地响。又会遇见什么呢,朱正廷想,就这样吧,他勇敢地抬起了头,然后,然后他看见了我。
  
  
  我看到朱正廷浑身是血的和森川抱在一起,劈头盖脸地冲过去,捧着他的脸,使他看着我,我问他,你还好吗,你没事吧。
  
  他看着我,他的眉毛微微地蹙着,他的目光那么柔情,他明明有那么多话想说,他却只对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的脑子为什么转的那么快,那一刻,我突然就全都明白了,他经历的,他所想的,我全都明白了。
  
  这时候卧在他怀里的森川突然回光返照一样,他看着我,目光炯炯,你想象不到一个留了那么多血的人居然会有那样的目光,他说,我把朱正廷保护好了。
  
  我那时才突然想起来了,那天突然出现的信纸上熟练的中文,雨后的下午满院子的烤红薯的味道和森川落在朱正廷那里的伞——他就是那时回去找伞时听见的吧。
  
  原来在西饼屋和我达成协议的人,是森川。
  
  
  朱正廷把那身白无垢脱了,只着里面的单衣。我撕下来一块布条按在朱正廷头上的伤口,一会儿血就干涸成块了,封住了伤口。外面好像下雨了,我点起的大火几乎把附近的营帐都烧了个精光,大火没什么东西可烧了,逐渐被雨浇灭。
  
  我和朱正廷转移到了一个没人的偏远营帐,时而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声。我对他说你不用害怕,等天亮了他们就打完了,那时候我就带你走。
  
  我说我已经订好了船票,我们明天直接逃到福建去,只是你额头上的伤…我在船上想办法找个大夫。我们一到福建就有人接应,就是委屈你跟我过一段时间的平凡日子了……
  
  我说着想起以后的生活,锅碗瓢盆扫洒尘除那种,自己甚至还微微笑了起来。朱正廷却一句话也没说。
  
  我只能苦笑。
  
  我听到营帐外面日军在大声地下达什么命令。朱正廷说,他们要一个一个进行排查了。他的面色带着失血的苍白,瞳孔有点涣散。我认命地想组织估计失败了。可能今天真的要栽到这里吧。没所谓了,我能和朱正廷一起死,也算生同衾死同穴了。
  
  可我死前还有些话想给朱正廷讲——
  
  我还没说话,一声枪鸣就响了起来。一个日军朝天开了一枪,手电筒照着我和朱正廷的背,示意我们出来。这搞得我和朱正廷简直像是被捉奸在床的小情侣一样,我对在这个时候也能想这种玩笑话的自己表示钦佩。
  
  那个日本人一直拿枪指着我们,我们俩只好举着手走了出来。那个日本人一发现我和朱正廷是中国人就直接开了两枪,我和朱正廷都还算幸运地躲了过去。
  
  我看朱正廷躲枪时翻了一下就忍不住蹲下用力地压着脑袋,可能又头晕了吧。我赶忙几步跑到他那里,那个日本人追在我身后又连开两枪,差点打到了我的脚踝。我刚一到他那里就连忙抱着他躲开,一个狭窄的枪洞就在我们刚刚所处的那块地上,我顺便扔出一块木板格档住了下一发子弹。日本人的子弹打得飞快,我第一次认识到枪支这种武器的威力,足以让任何肉体和冷兵器缴械投降。
  
  而我和朱正廷滚进了一个角落里,我知道我们绝对没有可能在下一发子弹射过来时敏捷逃窜。
  
  我在赌。
  
  那个日本人走得离我们很近,他俯视着我们,就像俯视两个已经死了的人。我抱了抱怀中瑟瑟发抖的朱正廷,我看了他一眼,就当是看他最后一眼那样,有不甘心,有不舍得,可我最多的还是想让他知道我的愿望,我的祈求:生生世世啊。
  
  那个日本人举起了枪。
  
  我突然感觉到我被一个温热的身体紧紧抱住。
  
  我知道,我赌赢了。
  
  黑夜里一片寂静,没有枪声响起——七发子弹过后,他再没有开枪的可能。
  
  我从头到尾都只在第一箱的枪里放了八颗子弹,为了使只放七颗子弹的枪在重量上更加严密,我甚至专门订购了一批掺铅的子弹,就是为了让两种枪在手感上完全相同。这也是我天天跑工厂的目的。从这个日本人射在我们旁边的土地上的弹轨我就看出,他用的是掺了铅的子弹。
  
  而我不敢确定,我有些夜盲。朱正廷紧紧地抱着我,他背对着那个日本人,头压在我肩上,闭上了眼睛。
  
  我好开心,比死而复生还开心,比一个穷途末路的赌徒压上自己最后一枚硬币赢得了一座金山还开心——他是爱我的,和我爱他一样爱我。
  
  那个日本人一脸诧异,他难以置信地又扣了几下扳机,我被朱正廷的身子挡住,从怀中抽出手枪,一枪把那个日本人的头打的粉碎。
  
  我拍拍朱正廷,说没事了。我好想哭,我终于能保护他了,我急不可耐地想向他邀功,他没给我这个机会,他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儿,在我还没说下一句话之前吻住了我。
  
  好浪漫喔。我想。我和我最喜欢的人在雨天接吻,我的手插在他的头发里,他抱着我,扬起来的下巴精致又好看,我被他吻的几乎窒息,我想说,慢一点,亲爱的,哥哥,宝贝,我有那么多甜言蜜语想给你说,今夜我第一次杀人,第一次保护你,我彻底长大,我想慢慢接受,你再给我点时间。好吗。
  
  可我知道来不及了。刚刚的枪声一定吸引了很多日本人过来,我闭上眼睛就能听见他们跑过来的时候身上的衣料摩擦的声音。可我现在好幸福,我不想死,可就现在过来两个日本人把我和朱正廷打死——以这样拥抱的姿态,我对世界也绝不会有什么怨恨。
  
  我忽然感觉脖颈一阵刺痛,有冰凉的液体混进了我的血液循环。我吃惊地问,你干什么。我的手一点点失去的力气,我就要抱不住朱正廷了。他却依然抱着我,让我软在他的怀里。我用尽最后一点点力气把头仰起来,我去看他的表情,他在微笑,可他的下巴尖上还挂着一颗将要落下的水珠。
  
  他说黄明昊,对不起。我的头贴在他的胸口,我还能听到透过一层薄薄的皮肉,他的心在一下一下的跳。可我甚至张不开嘴,只有神经刺痛意识,还能保持清醒。
  
  他不擅长说话,可他絮絮叨叨地对我说了许多,一边轻轻地拍我的背,像是在哄小孩入睡。他说黄明昊你乖乖地去美利坚找你爸爸妈妈,别去什么福建了。美利坚多好啊,我还没出过国呢。
  
  他说,你还可以去找找丞丞,你如果见到他,一定告诉他他不在的时候我很想念他。
  
  他说,你以后也别听戏了。我知道你也不喜欢听,你就是看我好看,你就是喜欢我。我早就知道了。
  
  他说着还有点小得意,对我笑了一下。马上又后悔一样的,抽了一下鼻子,说,算了。
  
  他说,你还是把我留在这个秋天吧,忘了我吧黄明昊。
  
  
  然后我看见外面被手电筒照的如同白昼一样通明,几个日本人端着枪指着我们俩这个房间。他们先用日本语喊了一声,有派人用中国话喊道,里面的人举着手出来!
  
  朱正廷将我轻轻放下,举着手走了出去。
  
  我睁大了眼睛,从营帐最底下一处没有掖好的缝隙向外看,外面全是日本人,朱正廷在对那个领头的日本人说什么的样子,他把姿态放的很低很低,他脸上的妆几乎被雨水冲的一干二净,唯有嘴唇还像染了胭脂一样嫣红。
  
  我趴在那里,浑身颤抖,我心里疯狂的喊,回来,我的白痴美人,不要再演了,那不是你该演的戏,你的戏本是才子佳人的花前月下,是我的错,我不该让铁马冰河踏入你1937年的梦。
  
  领头的日本人伸手拍了拍朱正廷的脸,对他讲了句什么,他低着头,思考了很久一样,然后点了点头。
  
  朱正廷最后对着我的方向笑了一下,很惨白的笑容,在雨里他显得很动人。我们在一起很长时间,我看过他露出很多微笑,其中不乏真心实意,却都远没这次动人。我感到了彻头彻尾的绝望,我想,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
  
  秋天的雨冷冰冰的,我即将在这个冰冷的雨夜失去我的爱人。我的爱人,他甜美懂事,漂亮天真,他简直是天底下最好的爱人。他给我举案齐眉的柔情,给我低眉顺眼的爱意。我脑子里不停的闪过朱正廷的好,他相信别人虚伪的善意,相信编造出来的大义,偏偏不相信我对他的爱。
  
  我好难过啊,我实在太难过了,可我却不能表达,我是想哑了的歌唱家,是跛脚的舞者,只能把我的悲伤来回返刍,直到它们充满我整个胸腔。我逐渐什么也看不清了,我好像从雨中听到朱正廷的曲子从七年前远远飘来,那年他笑吟吟的站在台上,袖子遮住眉眼的青涩模样,唱着,“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我在混混沌沌中睁开眼,昏暗地灯光让我感觉好像还没醒来一般。我顶着酸痛的肌肉揉了揉眼睛,我逐渐看清——冰冷拘束的墙壁,一道一道细密栏杆的影子打在我身上,空气阴而潮湿。
  
  门口的守卫一看到我醒了就马上出去汇报了。不一会儿我看见一个一身军装的人走了过来,是蔡徐坤。
  
  他见我醒了之后也没什么表示,平铺直叙地问我,醒了,需要喝水吗。
  
  我摇摇头,他说,你一定有许多事情想问吧。我几番思考,竟想不出要问什么——那些早和我没有关系了,除了,除了——
  
  我问他,你们找到朱正廷了吗。
  
  他被我的问题问住一样,沉默了一下,说,没有。
  
  他自顾自地开始说,那天你被注射了一种安眠药——是我们给朱正廷的,我们给他的剂量可以直接致死,很显然他没用完。他给你注射的那部分药让你的呼吸脉搏都降得很低,我们找到你的时候差点以为你死了。
  
  我冷笑一下,难到我现在不用死吗。
  
  他又梗住了,我比他想像的聪明多了。他说,黄明昊,你因为私通敌军,叛国卖国,组织判决你死刑。
  
  我问他,蔡徐坤,你知道吗。一场没有审判与辩护的死刑是一场屠杀。
  
  他没有说话,我继续咄咄逼人,别人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有没有卖国吗?
  
  我没希望从他那里得到什么答案,他许久没有说话,我也没再说话。
  
  蔡徐坤突然开口,你后悔吗。
  
  我思维快的不想一个刚刚醒来的病人,说,后悔?后悔什么,后悔帮你们组织吗?
  
  我说,我不后悔。你知道那个叫森川智一的日本人吗?就是你们的任务报告提过的那个日本伶人。我第一次见他时,他被西郊民巷的一条流浪很久的大黄狗吓得乱跑,嘴里还不停喊些鸟话。我那个时候就瞧不起他,他五尺多高,瘦瘦小小的。而你知道吗,是他在偷偷威胁我枪弹的事情,我本以为,那封信背后是一个严密的军事团队,没想到只有一个我看不起的森川。
  
  我说,这样子的森川都能为了他的祖国做成这样。我有什么后悔的。
  
  蔡徐坤没说什么了。他从怀里拿出一块玉牌,说,这事朱正廷让我给你的。我瞳孔放大,这是那天我送给朱正廷的玉牌,什么还刻着我们的生生世世。
  
  他说,二十一号那天我找到他,我问他还有什么愿望吗,他想了想说,那再去乐华楼唱一次戏吧。乐华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一些破破烂烂的桌椅留在那里,其他东西都早被变卖了,上面落了一层灰。
  
  他在上面唱了一曲,下来的时候跟我说太久没唱了,还出了点汗。我说这是我第一次听他站在台上唱戏。他有点惊讶地说是吗,可是今天没穿戏服也没上妆,以后好好收拾一下再唱一次给你听。我说没事你这样唱也挺好看。他笑了笑。
  
  蔡徐坤说,我把他那天的唱词记下来了,他递给我一张纸,就转身离开了。
  
  长江远映青山,回首难穷望眼。
  
  扁舟来往蒹葭岸,人憔悴云林又晚。
  
  篱边黄菊经霜暗,囊底青蚨逐日悭。
  
  破清思晚砧鸣,断愁肠马檐韵,惊客梦晓钟寒。
  
  归去难!
  
  修一缄,回两字寄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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