ソラニン茄碱

茄碱,马铃薯中的有毒物质

【已完结重发】天色将晚·上

  我家祖上是立过功的。好像是在生意上有了长足,于是爱新觉罗家的祖宗爱惜我祖宗的精明脑袋,便赐了我家一块免死玉牌。如今那赐玉牌的老爱新觉罗尸体都早被地下的虫蚁啃的干干净净,这免死玉牌也必是做不得什么数了。传到我这儿时只能当个玩具似的护身符,被我爷爷随手丢给我玩了。
  
  我每次从这块玉牌给朱正廷讲我家的发家史,他都会弹我个脑瓜蹦。
  
  你们这些纨绔子弟啊。他无奈地叹口气,听我断断续续地讲完了这段并无惊奇的旧事。
  
  黄家在清朝是声名显赫的大家,到了民国虽然没有之前那样浩大,却还保留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底气,到了我爹和我大哥手上时,在淮左商界勉强能立柱脚跟,但也足以让我当个纨绔子弟。
  
  我小时候有点冷情。我年幼时有次过生辰,父亲的朋友带来了许多和我同龄的小孩,父亲和朋友们叙旧时,就让姆妈带着我这个寿星和那些小孩去玩。等父亲想起我们时领着一帮大人去花园找我们,小孩们都在泥里滚过几圈了,平时最安静的小女孩裙子上都翻着几块泥污。只有我一个人穿着生日特意请法国人定制的小西服站在旁边,皮鞋上都没有半点泥星。
  
  我父亲很是好奇,问我,你怎么没和他们一起玩泥?
  
  我说,我不想被黄泥掩没。
  
  
  我不知道这句话怎么触痛了当时还能被称为少年的我大哥的心。我大哥大我一轮还多,本犯不上忌惮我什么。几年之后他接手了部分黄家的生意就只手遮了我这个弟弟的天——他甚至不让我碰算盘。在我十岁的时候就急不可耐的送我去了英格兰,在一所略有名气不至于丢了黄家的脸面的学校里念艺术。
  
  听着有多可笑,从商世家的十岁小孩去国外念了艺术,要多纨绔有多纨绔。在我念书的地方有一堆这样的纨绔,而十岁的小孩又懂什么纨绔呢。
  
  我在那里度过了人生中最没有记忆的五年。
  
  十五岁时我回国,一九三一年,正是日本人刚刚进来的时候。我每天都能从当地的早报上留给中国为数不多的板块上找到入侵,战争的字样。彼时我还是个孩子,比起战争我更担心是回国的飞机会不会在路上遇到暴风雨。
  
  我回到上海的第一个电话是范丞丞给我打的,Hi,Justin,他在电话里喊了我的洋文名字,声音很热情的样子。
  
  还记得我吗,我是范丞丞,听说你回国了,有空聚聚吗?
  
——我差点忘了,在国外太久,我差点忘了在国内处事的人情。范丞丞是我小时候的玩伴,我父亲的每场宴会都会邀请到他的家庭。我感慨当年玩泥的小孩都这么精明了,并以同样热情的声音回道,好久不见,丞丞!
  
  好像真是什么good old friend一样。
  
  一九三一年的上海只有我一个人,我大哥去北平做生意了,他们一家都在那里。我无聊的时候就把那块破烂玉石放在手里盘着,久而久之盘出了感情,便愈发喜爱。陆陆续续有其他玩泥时期的小友联系过我,大部分也就处在联系过的状态。只有范丞丞倒是提着大兜小兜的来过我家,我们逐渐熟络了些。有次他神神秘秘的对我说,Justin,你不是修的艺术吗,今天我带你去瞧瞧艺术。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朱正廷。
  
  
  我第一次见到朱正廷时上海下了点小雨,那时我还只有十三岁。朱正廷早早就带着戏班子背井离乡出来讨生活,在见朱正廷之前他的曲子也早就满了行人耳。我在范丞丞牵领下不情不愿地进了乐华楼——我小时候在国外,欣赏更多是英格兰的民歌交响,平时在宴上听京戏只哇乱叫,只觉得吵得脑袋疼。范丞丞再三向我保证今天这位角儿绝对是天仙下凡级的,用他范丞丞的审美保证不会失望。
  
  我半推半就的进了二楼的包厢,那场却是乐华为数不多的糗境。刚出来的武生刚翻了三下就一头栽到了地上,这个大根头摔的实在是不漂亮,底下观众都哄笑起来。我表面坐定,实则已经心不在焉在桌底盘玉。
  
  台下突然又喧闹起来,原来朱正廷这班主只能亲自出来道歉,他穿着白单衣,妆只上好了半张脸,一只袖子遮住没上妆的半张脸,在纷纷扰扰的戏台上很是形单影只的样子。
  
  太素了,我心里默默想,这哪是救场啊,这分明来砸场,旁边范丞丞却已经开始叫好了。
  
  朱正廷先款款地朝着底下鞠了一躬,然后在台上走了几个来回,他像是走,又像是在跳什么舞步,衣袂追他,灯光追他,几百双迷醉的眼神追他,他不受牵连,裙角都轻盈。他在步子越来越急,然后在台上翻了几个跟头,他跃起的时候轻的好像没有重量,落地也轻飘飘的,他一身骨肉就好像随着他飘了起来,行云流水的漂亮,我在国外看过最轻盈的芭蕾也不过这样了。
  
  他在浓墨重彩的戏台上像是百花从中的一只白蝴蝶,却不乍眼,因为他本属于这里。
  
  他在舞台上找到一个很绝的点站定,转了几圈之后开腔,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之前所有的素都是假象,他太艳了,绝艳是骨子里的艳,是眼波,身段,唱腔的艳。朱正廷完全不用担心老去,真正的美人是不怕老的,美人老了皮囊也可以艳杀四方。
  
  我听戏的经历仅限于逢年过节陪长辈的逢场作戏——我以前甚至拿朋友送的戏曲唱片催眠。所以我听不懂他的大部分唱词,而艺术的美是相通的,那和我在唱片机里听到的哼哼唧唧的模糊声音不同,他嗓子清亮抓人,像是明矾投到水中,场中的喧闹沉降下来。我的耳朵被催眠,处于一个半生半死的薛定谔状态。隐约中只听到一句“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他深鞠一躬,弯得很低很低。
  
  我如梦初醒,和我一样的还有场上几百人,我们有的坐在下面的大堂里,有的坐在下面的包厢中,此时却都没了什么贵贱,都成了他的受害者。他退场后就回了后台,乐器又叫嚣起来,后生们上台。范丞丞给我解释道,朱正廷最后那句词改了,他第一次登场演的《牡丹亭——寻梦》,一袭绿罗裙名盖梨园,你那时在国外可能不知道。
  
  请您记得那身绿罗裙的情分,到哪里都别忘了怜惜别人呀。
  
  我回味朱正廷的姿态,全身都像被点击过一样轻轻战栗,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别人的爱意,是纯粹的,没有杂质的来自别人的爱,而我和他甚至还不认识,他就把他的爱给了我,给了来听他戏的每个人,他怎么有这样的能力,他把他的爱实质化,我能看到,碰到,收好,我受宠若惊,我感同身受,我疯狂共情他的每个神态。
  
  那天起我就明白,我和朱正廷发生什么样的关系,我都不应感到惊奇。
  
  
  我回去了之后日以继夜地想着朱正廷,先前我以为是不是中国戏曲的美害了我,我又跟着范丞丞去听了几场,我确信那只是我和朱正廷的共鸣。
  
  范丞丞得知后几近狂喜的对我说,你也被害的好惨。而后范丞丞高频率地约我吃饭,去看看朱正廷的戏,给我讲讲中国戏曲的艺术,其实也就是讲讲朱正廷,我们这段时间吃饭的次数甚至超过了以前的总和。我刚来国,和范家有段好关系只是好事不是坏事,不管范丞丞是真心找我谈艺术还是有其它什么企图,我都欣然答应。他范小爷要风有风要雨有雨,也犯不着找我这庶出次子讨些什么。
  
  我当然想这样想,但我骗不了自己。我对朱正廷的爱一点点泛滥,天知道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爱,十五岁的小孩不想这么快承认自己的爱,爱是很低很低的位置。我忘记了,是朱正廷先对我施以爱意,而深陷于深深的自我厌弃之中。我怎么了。我试图从和范丞丞的讨论中得出,得出的结果让我甜蜜而绝望,我爱了。
  
  那段时间我从范丞丞嘴里疯狂补习了朱正廷的前二十年。朱正廷老家安徽,随着那里的徽班子南下来沪,他的班子叫乐华,他是班主。他十八岁的时候一曲游园惊梦唱断了上海的肠,唱进了上海的梦,上海梨园给他个人间仙子的雅称。
  
  那天走的时候范丞丞邀我去他世叔杜老的六十大宴,黄家和杜家的关系不咸不淡,我本想接个理由推掉,范丞丞特意叮嘱我,朱正廷会来。
  
  
  我把自己抹的和范丞丞那样油头粉面,我把头发梳得油亮,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点。我看着镜子里的脸,我的眉毛和眼睛如我的头发那样乌亮,我还年轻,我才十五,我想,我干嘛瞻前顾后活得像个老头一样。
  
  傍晚的时候我到了杜家,我先去拜访杜老,杜老拍拍我的肩膀,黄二,我和你爸爸可是老同学,上次见你才这么高。在海外求学那么多年不容易吧,听说你还搞了个洋文名字,叫贾斯汀是吧……
  
  我恰到好处地递上一个孩子的笑——我保证绝不是因为听到那个蹩脚的英文发音而发笑的,杜爷爷,祝您寿比南山。
  
  正说着的时候我看到了朱正廷,他在人群之中笑着,范丞丞在他身边,我赶忙结束了寒暄走上去,拍了拍范丞丞的肩。范丞丞见了我很机灵地向着朱正廷介绍道,这是Justin,黄家二少,也很喜欢你的戏的。
  
  太突然了,当我意识到我还完全没有准备好时我发现我还在盯着朱正廷看,我赶忙撤回我的目光,我有点紧张,甚至想藏到范丞丞身后,我头发整齐吗牙齿洁净吗。朱正廷倒是落落大方地冲我笑着点点头,谢谢小二爷。我也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朱正廷见尽了礼数,又和其他人聊去了——这宴会上有的是人想和他聊天。
  
  我仔细打量朱正廷,这是我第一次见台下的朱正廷,他穿一身藏青色的西装,袖口有很时装的皮革装饰,范丞丞跟我说过他很喜欢来自法兰西英格兰的这些时装设计,肯花大价钱请洋人裁缝做衣服。他脱了戏装后总显得有些单薄,脖颈,袖腕,脚踝都细细地。他一笑,整个人都是软的,散的不行,非要靠在什么东西上一样。
  
  宴会一半的时候朱正廷去后台了,范丞丞拉着我随便找了个尽是纨绔子弟的桌儿,跟我说朱正廷一会儿要来一嗓子的。我坐在那里心神不宁的,也没怎么说话,范丞丞看我今天的低气压,就自顾自和桌上其他纨绔子弟聊了起来,聊了一会又不知道跑到其他哪个桌去玩了。上海一共就那么大,纨绔子弟们彼此早都是老熟人了。我听他们聊着,才知道他们刚刚都用余光瞥着朱正廷呢。我有点生气,又忍不住怜悯起来,人人都能感受到他的爱,却又不是人人都能审美它。
  
  范丞丞在朱正廷的戏上之前才回来。朱正廷的戏是第一个,演的《霸王别姬》。朱正廷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厚重袍子,却还显得他纤细。这出戏我早在乐华楼里看了无数次,还是能感觉到朱正廷身上好像能使出什么向心力,我们这帮人都只能被他迷的团团转,头晕眼花不知其所以然。他脸上浓妆艳抹,更显得凌厉的美。
  
  这宴会上随意玩玩一样的表演,没使出他万分之一功力,我们这一桌上大气不敢出,等他衣角都藏到后台去之后,他们才又说说笑笑,食不知味似的嚼嚼饭菜。
  
  朱正廷从后台出来之后范丞丞第一个捕捉到了他,范丞丞冲他招了招手,他就笑盈盈地过来我们这桌。他刚洗掉粉,脸还搓的有点红。范丞丞给他指了几个好吃的菜,他捡了几个荤的,就大口吃了起来。他们唱戏的消耗体力,都偏爱肉食一点。我有些嫉妒范丞丞了,他为什么就可以这样和朱正廷说话?
  
  我们这一桌的纨绔子弟们很怜爱朱正廷了,一晚上也没让他喝上几杯,我和范丞丞也因为还是孩子的缘故逃上一劫。酒过几巡之后一桌的人都喝大了,你绝对不会想知道一桌纨绔子弟喝大了之后会干些什么,我们三个清醒的人都有些尴尬。
  
  终于,我最不想遇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有几位上海城叫的出名字的小爷,不知是真醉了还是如何,撒起了酒疯,非要拉着朱正廷坐他腿上。范丞丞先给下面的用人使眼色将这位小爷带下去休息,小爷一看不乐意了,脸涨的通红,直接上手抓住朱正廷的小臂。朱正廷有点求助似的环视了一眼,一点点目光和我对视,零点零零一秒就移走,我在这零点零零一秒接受到他的求助,我忘了一切气血一涌,起身绕过中间几个喝的东倒西歪的酒鬼,狠狠地把抓着朱正廷的那只手扯掉了。
  
  朱正廷一直低着头,脸上没什么表情。
  
  天知道我哪来这么大的胆子,我那时刚来上海半年,我每天睡觉前都不断警告自己好好做人处处留心,苦行僧兢兢业业日日撞钟也抵不过哪来的精怪一个眼神的引诱。我使足了力气,那小爷被我一把掀翻,连人带椅子倒在了地上。
  
  我有点懵。我们这边动静挺大,旁边几桌的宾客也纷纷侧目。范丞丞挤眉弄眼地疯狂冲我比眼色,唇语着告诉我这是杜老的侄子。我余光一瞥杜老,他身边的管家正侧身对他说些什么,杜老皱眉头,看着我们这边。
  
  我还没从懵的状态上缓过来,那小爷就从地上爬了起来。大概酒醒了大半,看到自己被人掀到了地上,恼羞成怒地喊道,你是哪根葱?范丞丞想替我说些什么的样子,他露出一副很难堪的表情,我脑子里乱糟糟的,我试图冷静下来,找到一条什么出路,我的左手插在西裤的兜里,那里放着我的玉牌,我摩挲着什么熟悉的花纹,手心的汗滑进缝隙里。
  
  朱正廷突然唱了起来,“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他手腕翻了起来,四肢摇了起来。我盯着他手腕,从西服的袖口伸出细细的一截。
  
  他一开腔,便如同将江南的春色带到我身边。声音沉降,他勾住了全场的目光。
  
“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是睡荼蘼抓住裙钗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处牵。 ”
  
  他唱完,冲着那小爷笑了一下,很好看的笑容。别人看了只会觉得漂亮,我看到的都是讨好。我被这个笑刺痛了,这个笑好像他在台上那种公式化的笑——不,不一样的,在台上他把自己当展品,可远观不可近亵玩,而现在他把自己当商品,计较着展示多少才能把自己低贱卖了。我想求求他别这么笑了,朱正廷的美在我这里又抹上了悲剧的色彩。真是奇怪啊,我每次都撞上朱正廷最尴尬的时候,每次又被他的美打败。
  
  我还在愣神的时候范丞丞就率先鼓起了掌,好,今天这都是一场误会嘛。花似人心向好处牵,大家都能理解。
  
  那小爷估计酒也醒了大半,也没再说什么了——谁会去故意为难一个对你笑的那么漂亮的美人呢?
  
  范丞丞看着我们这边风波平了,就拉着我早早离开了。我回来的时候满脑子还是朱正廷那个讨好的笑,我懊悔,我盘算着当时应该如何说才能圆满,戏本上英雄救美的戏码,到我这里却像个笑话。我想了千种方法之后意识到晚了,不行了,又悔不当初,你不是一直自诩精明伶俐的温州人吗。
  
  我对范丞丞说,我怕是对朱正廷着了道,范丞丞说你不至于吧,这些日子他没少带我听戏,声名比朱正廷响当的有,我感到质疑,这些脂粉人儿是怎么超过朱正廷的。看客无知,报刊上的评论员迟钝,他们有眼不识泰山,他们迈不过这道坎,范丞丞迈过了一半,他能爱朱正廷的戏,爱他的身段,爱他的眼神唱腔,他简直能爱朱正廷的全部,就是不能爱朱正廷这个人。这是会无疾而终的爱——年后他就看上了法租界的哪个舞女,他不是不爱朱正廷了,他的爱可以分给许多人,因为最大那块在自己这里,所以不管如何去爱都不会迷失,而我不行。
  
  他早万花丛中过,身上沾满了枝枝叶叶,他挥挥手,就掉下了一大片,二十岁的朱正廷就是掉到了我面前的那片。
  
  我丝毫不质疑我对朱正廷的审美,因为一切美的东西具有“无目的的合目的性”。朱正廷没有目的,却令我身陷囹圄,我不怪他,不知者无罪。
  
  我借着范丞丞的便利——他迷上那个舞女后他在乐华的包厢就给了我,我疯狂追捧着朱正廷的每一场戏,他的每一场我都去看,全上海城的纨绔子弟都知道黄家的小二爷在捧朱正廷。我第一次去后台找他的时候还打着范丞丞的旗号,他刚洗掉了妆,黑黑的额发还沾着水。他见了我也没觉得尴尬,甜甜地叫我,小二爷。
  
  我半天没憋出什么话来,只能傻不愣登地喊了一声,朱老板……
  
  他噗嗤一声笑了,别这样叫啦好好笑啊。上次在杜老的宴会上谢谢你了。
  
  我连忙笨手笨脚地答道,没关系没关系。
  
  他还在笑,说,可真是个小孩子啊。
  
  当然,他把我当小孩子,我却没有把自己当小孩,过了年我就十六岁了。我喜欢朱正廷,却从未把他当做什么神明去膜拜,我把他当我的小男孩,我见了他并不想跪拜,而想亲吻他,拥抱他。
  
  我大哥仍不打算让十六岁的小孩插手家里的生意,只让我管些琐事——我这时当然会用算盘了。我也乐得清闲,成天去找范丞丞鬼混,坐实了纨绔子弟的名头。
  
  我更多的时间当然是去听朱正廷的戏了。他往往只在开场或是压轴的地方唱两嗓子。不轮他的时候我就发发呆,磕磕桌上的瓜子核桃,把我那块宝贝玉牌握在手里盘。
  
  那块玉牌被我盘的几乎透明,颜色丝缕清晰,澄澈干净,行家只看一眼都会竖起拇指。范丞丞说我这玉盘的很淫荡,我问他此话怎讲,这纨绔哥儿讲得头头是道,盘玉就像玩小男孩,你不能像金银那样供着拜着,用钱雕饰着,这是对小姑娘的做法;你要时时放在手里摸着,放在耳边暖着,放在脑仁子里想着。戴在心尖尖上的东西,迟早有天会透明,那玉就算盘成了,就算放上一辈子也不会落上什么尘埃。
  
  是了。看完戏之后我还老去后台找朱正廷,刚开始我还老是打着范丞丞的旗号,后来就没了。和朱正廷相处很舒服,我们几乎没有新朋友的那种刻意和尴尬,他很喜欢我,我看得出来。
  
  乐华楼总是热热闹闹的,夜夜都笙歌不停。后台总有一大堆花枝乱颤的姐姐,我机灵又大方,和她们关系处的都好,朱正廷也自然很快就和我玩到了一起。我一门心思都在朱正廷身上,朱正廷却老是打趣我,小二爷桃花运真好哦。
  
  他总把我当弟弟,我过来的时候总是给我些西饼或是糖果吃。全上海都知道我捧他,我在他身上花千金万银,他还把我当他的弟弟,当十六岁的小孩。这是什么样的钻石一样的没有杂质的心啊。我被他感动,被他的爱包裹。
  
  我和他熟悉之后发现他并不是我想像的那种无聊的大美人,相反,他很有意思。我没再叫他那个尴尬的称谓朱老板了——虽然这沦为他经常提起的笑料,我大部分时间都直呼其名,而他也总是叫我黄明昊,他有一口南方的口音,说话软软糯糯的,天生的温柔。我和他讲笑话,他就乐不可支地耸动肩膀;我吓唬他,他就信以为真地害怕,反应过来之后,又佯装生气地打我。
  
  我喜欢逗他笑,喜欢惹他生气,喜欢骗取他的安慰——不是为了讨人欢心,而就是因为我喜欢他。他怎么那么好,我好喜欢他。
  
  闲来无事的时候我就和朱正廷一起玩,他的营生辛苦又清闲,他戊时开张,因此整个下午都没什么事做。我一大早上就跑去东郊民巷他家,准能听见他在吊嗓子,我把门拍得梆梆响,他就嗔怒,你就不能轻一点吗。
  
  他家总是冷冷清清的,没什么人气儿的样子。不大的一片地方,院里有一颗大梨树,春天开一树一树的花,白色像是很近的云彩。那天我第一次来他家,他指着那颗梨树跟我介绍,风一吹梨花就落了我们满头满脸,在那之前我从来没见过梨花,我觉得梨花可真漂亮啊。
  
  他家有个懂事的小丫鬟叫蔻儿,照顾他起居,我问他你这么个大红人不多找几个人伺候着吗,他敲了我脑门一下,说蔻儿挺不错的啊。他家虽然只有一个丫鬟,但是确实干干净净的,除了那个巨大的衣柜,那里永远也叠不整齐。
  
  蔻儿每次一见我来就把一个大躺椅搬到院子里来,我坐在上面摇来摇去,朱正廷就在大院里练功,唱念坐打,我有时看看他,有时发发呆,不知道多少个昏昏欲睡的下午就这样度过。
  
  我知道他是真喜欢戏,日日年年地早起练功,咽苦承痛,一日不敢荒废。他有的时候也过来给我讲戏,可惜我是个看热闹的外行,只能点点头而已。
  
  冬天很快就来了,朱正廷冬天很懒,他在房间里练练功,练不了一会儿就罢工。他腰不太好,一到冬天就疼的厉害。他说年后有新戏要排,年前这段时间就偷偷懒了。我巴不得他一年四季都偷偷懒,他这么漂亮,当一个美丽的废物世界上就会有一半的人喜欢他了,他又这么用功,全世界都会喜欢他的。
  
  他犯懒的时候我就带他去国际饭店吃吃饭,那里总有很多洋人来来往往,他总是热衷于跟我讲讲洋人的衣服,他很贪吃,每次都叫一大桌,却吃的很少,每种菜只吃一两口就吃不下了。我总劝他多吃一点,我觉得他太瘦了。
  
  我跟他讲,我的生日在二月,过了年我就要十八岁了。他有点愣神,这么快啊,都要成年了。我等待着,他又扒拉菜去了。我有些不满地说,你没有什么礼物吗。他噗嗤一声笑了,怎么还小孩一样,你不是什么都不缺吗黄明昊。我刚要反驳,他就接上,好了好了,我开新戏的首演就定在你生日那天,好不好?
  
  临近年关,我的狐朋狗友们都在忙家里的事,只剩我和范丞丞依然每天闲得发慌。我大哥给我打了几次电话,我不知道为什么,透过电流之后总是很难听清楚他的声音,我只好不断地嗯,嗯,好的,没问题,谢谢,再见,和往年艰难地回绝了他一起过年的邀请。我大哥没什么意外,用电报给我传来了一份长长的通讯名单,这是我年后要走动联络的。
  
  朱正廷跟我讲他过年时要去某某司令家里唱通宵,我有点难过,我想问他,你经常接这种活儿吗,你嗓子不会哑吗腰不会断吗,你能不能别接这种活儿了。可我一句也没有问出口。
  
  因为我不能保护他。
  
  我逐渐也开始忙碌,我满了满屋子的礼品,跑了大半个上海城才把他们送掉,真正有些时间的时候十五都已经过了。朱正廷也很忙,他忙活着他的新戏,他从妆面到戏服都重新选了新的,外面的宣传已经震天响了,报纸上每天都能看到他的照片。
  
  二月十九号这天我穿了身很贵的西服,把头发梳的很精神。我气定神闲地推开那个小包厢,里面居然早早有了人,是个油头粉面的范丞丞。我有点不高兴,问他,你怎么想起看戏来了。范丞丞说,这不朱正廷新戏嘛,我哪有不来的道理。
  
  有个范丞丞不一定是什么实打实的坏事,我刚一坐定,范丞丞就给我讲起了他对这戏的理解,拿着台词本反反复复地指指点点,我开始不耐烦听,听了一会儿又觉得很多处他都讲的有理,和报纸上的评论有很大偏颇。
  
  是的,看了那么多场戏,对中国戏曲还是没什么理解。刚开始的时候我甚至去图书馆借了摞书来补补常识,试图能在这方面和朱正廷聊上几句。可我实在没这个兴趣,很快就放弃了,条条大路通罗马,我曲线救国讲笑话,也能讨上朱正廷的欢心。
  
  范丞丞讲的差不多的时候灯光突然一暗,没人再说话了,戏马上就开演了。朱正廷这出演的是《桃花扇》,这戏前面不知道多少人排过各种名作层出不穷,能不能在这出戏上有一席之地,全看他能不能演点不一样的出来了。
  
  灯光亮起,琴瑟鼓号咋咋呼呼的出来了,台下开始了第一次的喝彩。我盯着那幕布,一只白玉一样的手伸了出来,轻轻地把幕布拉开,朱正廷走了出来。
  
  他在台上站定,全场安安静静的。我屏住了呼吸,他好美——令人窒息的美,我很难从水墨油彩里看清他的面容,也不能从沉厚戏服里辨别他的身段,可他就是美。我想起范丞丞曾经跟我讲,两个戏子只要往台上一站,不用开腔放嗓不用拿捏姿态,就能分出胜负——好的那个你会觉得他手纸蜷曲的松紧,他项背弯曲的弧度,他眼睛往哪瞟嘴唇的开合大小,全都是美的代名词。
  
“萧然,美人去远,重门锁,云山万千,知情只有闲莺燕。”
  
  他唱了第一句,琴瑟送他的尾音上到好高好高,台下的观众肆意地鼓掌喝彩,想这样把他的袅袅余音留着一样。
  
  他也不急,等台下喧闹稍稍平息才又开了腔。
  
“尽着狂,尽着颠,问着他一双双不会传言。熬煎,才待转,嫩花枝靠着疏篱颤。”
  
  他起身舞了起来,衣影斑驳,他的姿态真像是天上的谪仙,好奇怪啊,我和他玩得那么好,我摸过他的脸拉过他的手,他站上台的那一刹那,我却像不认识他那样,我甚至不敢碰一下他的衣角。
  
“想当日猛然舍抛,银河渺渺谁架桥,墙高更比天际高。书难捎,梦空劳,情无了,出来路儿越迢遥。 ”
  
  他唱完这一阙,眼神凝在虚空好久。他的眼睛炯炯的,你会觉得如果不是蕴着泪水眼睛是不会这么明亮的吧,你想盯着他的眼睛看,看他是否真的会流泪,然后你会发现,啪,你自己掉下了一颗纯粹的眼泪。
  
  是他散发的爱将你共情了。
  
  我想,美没有门槛,爱没有门槛,而艺术却有,台下的人依旧是如痴如醉的神情。我去看范丞丞的表情,上面都是水。
  
  我在还不认识他的时候就能收到他的爱——他怎么那么会爱呢,爱不是天生的能力,是人后天为了迎合而衍生的变态产物,他不是,不是迎合什么,他是眼光长远的生意人,他的爱是投资,他先拿出一点点投放出去,就会有千万人赴汤蹈火地加倍奉还。而他本身又浑然不自觉,就算是什么杀人犯,只要花十块大洋坐在大堂的角落里,他就一视同仁的将他的爱给你。他没有委屈吗,他的爱不会枯竭吗,我不知道。他天生该站在舞台中央,去施舍,去怜悯,去爱,灯光公平的打在每个人身上,却好像只追着他,而分给我们的用于照亮的东西,只是他的神光。我坐在台下,沐浴着他的光芒,目瞪口呆,只能喃喃道,这是神迹吗。
  
  我几乎是失魂落魄地从乐华楼走了出来,我脑子里全是他的影子,他怎么这样,他平时对我老是笑吟吟的,好骗又好笑;在戏台上他又变成精怪和神仙的化身,诱人又高洁,可以支配我的灵魂,我十八岁了,在今天,我对他的爱远远超过了我的期望值。
  
  我一个人在漆黑的街上走了好久,太晚了,街上一个行人都没有。一定好多人在找我吧,家里的电话一定响个不停,有那么多人等着给我说生日快乐呢,我从早上就接到了好多电话,他会找我吗,会想给我说生日快乐吗。
  
  我停住,已经在他家门口了。我能越过他家矮矮的围墙看到那颗梨树的树冠,在月亮下头,好像被镀了银边。夜风一吹,也有点渗骨的凉意,二月也还在冬天吧。
  
  我倚着他家们坐了下来,这样我就可以假象我和他只有一块板子的距离了,他现在一定睡了,睡得安稳吗,会梦见什么吗。他生活在这里,应该无数次走过这条街上的石板,无数次推开这红门吧。我在那里枯坐了一整夜,脑子里混混沌沌地思来想去,我十八岁了,我可以做决定了,于是我在这天晚上做了我十八岁以后的第一个决定,是我十八年以来最重要的一个决定。
  
  东方继白的时候我听见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不了一会儿里面就穿出来他吊嗓子的声音,门里乍得飞出几张惊雀。
  
  我敲了门。
  
  是蔻儿来开的门,先开的一角,一看是我,又全拉开了。他就站在院子中央压腿,一条腿还搭在树上压着。
  
  他有点惊讶,一看是我,又对着我招手,黄明昊,你过来——真奇怪的很,我明明更喜欢别人叫我那个洋文名字,却又只沉醉于他不分前后鼻音的哼出黄明昊三个字。
  
  我一看见他,在晨光里的他,头发被风轻轻地吹起来,温柔地叫我,对我招手,我突然就绷不住了,我哭了起来,我的两只手都在忙乱地擦掉脸上的水,我手足无措的样子吓着了他,他忙走过来,轻轻地抱着我,柔声地问我,怎么了。
  
  我好蠢哦,我想,我现在肯定像个十足的傻子,我在外面吹了一晚上冷风,肯定冻的通红,我头发都塌了,衣服都皱了吧。我这么莽撞,会不会吓到了他。他的气息扑在我耳边,还带着牙膏粉的味道。我上去亲住了他的嘴,一秒钟又缩了回去,我一边哭,一边委委屈屈地说,我好喜欢你啊,我好喜欢你啊。
  
  我好像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好舒畅的感觉,可我的眼泪却流地更厉害了,我发誓我从没有这样地流过眼泪。我一遍遍地对他说,我好喜欢你啊,我好喜欢你啊,我好喜欢你啊……
  
  惨了,我一定吓坏他了。我将他抱的紧紧的,我好害怕他下一秒就将我推开。我心里求着他,我吹一晚上冷风啦,你能不能不要推开
我。我心里忐忑,讲话的嘴都在抖着。
  
  我听见他笑了,他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我的背,好啦,我知道了。他还在笑,别哭了,我也喜欢你啊。  
  
  早晨的风凉凉的,又很香甜,像是吹着多少人的美梦。我在这个早晨,对我喜欢的人表达了我的爱,我们相爱了。
  
  
  朱正廷告诉我他昨天晚上找了我好久,问范丞丞范丞丞也不知道我去哪儿了,他认真地给我说,生日快乐。又刮了一下我的鼻子,黄明昊小丑八怪,他说,快去洗把脸。
  
  我那天早上的幸福可以算是十八年来的巅峰,我洗脸的时候拿冷水往脸上泼了好几下,也不能冷静下来,我感觉全身都有力了,走路都像是在蹦哒。我想我今天要带朱正廷去国际饭店,要一桌子最好的菜。明天我要给朱正廷买一捧鲜花插在他床头。后天我要去买个对戒,我们一起戴,缠着他不让他取下来……
  
  后来我问朱正廷是什么时候发觉我喜欢他了,他笑得很得意,说,反正肯定比你早,你的意图太明显了。我有点脸红,又问他那你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他一边笑,一边神秘兮兮地对我说,不告诉你。然后又小声感慨道,谁会不喜欢一个帅气又有趣弟弟啊……
  
  我洗完脸就过去拉住朱正廷的手,朱正廷一边笑我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一样,一边很自然的和我十指相扣。他说他刚刚叫我过来是想把我的生日礼物送给我,他把它拿上来,是一块很精致的手表。我小心把它收好,他又笑吟吟地说,饿了吧,不如我再给你煮碗长寿面,虽然有点晚了。
  
  我没想到他居然能沾点阳春水,他说他也就会煮面了。说完他就去厨房忙活去了。他一边拉着面一边絮絮叨叨地给我讲,你昨天吃长寿面了吗?过生日一定要吃长寿面,会长命百岁的……
  
  我看他认真迷信的样子有点想笑,他突然有点脸红,不好意思地对我说,不过我技艺不精,不能拉一根整的,断了好几次。
  
  没过多久朱正廷就托着两碗面过来了,上面卧着荷包蛋。热气氤氲,模糊了他的脸,他笑着说,十八岁生日快乐啊,黄明昊。
  
  我突然又有点想哭,氤氲地蒸汽中他端着面走过来,我居然看出几分举案齐眉的感觉。
  
  
  我隔三差五就去找朱正廷,我在他家的院子里看过几轮梨花开了又败,我们在那棵树下牵手,拥抱,接吻。朱正廷有时感慨时光过的飞快啊,刚认识我的时候才到他耳垂——我现在已经比他高出一点点了。
  
  我那个时候喜欢一切透明的东西,阳光下梨花的花瓣,握在手里盘的珠圆玉润的那块免死牌,朱正廷透明的皮肤——脏器的地方稍暗,皮肉的地方晶莹,好像能透光。
  
  后来在我的回忆里,那几年就好像总是春天,梨花飘满整个院落。我躺在那张躺椅上,朱正廷在旁边练功,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我讲话,他累了就过来找我,我抱住他,头埋在他颈间,他汗都是香的,耳后是桃花,背脊是梨花。他笑嘻嘻地跟我说,都是脂粉腌入味儿了——我要醉死在这春天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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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一些剧情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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